王小波:每個人都要做自己的詩人
文章分類:散文精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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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實驗室裡踱步,忽然覺得生活很無趣,它好像是西藏的一種酷刑:把人用濕牛皮裹起來,放在陽光下曝曬。等牛皮幹硬收縮,就把人箍得烏珠迸出。生活也如是:你一天天老下去,牛皮一天天緊起來。這張牛皮就是生活的規律:上班下班、吃飯排糞,連做愛也是其中的一環,一切按照時間表進行,躺在牛皮裡還有一點小小的奢望:出國,提副教授。一旦希望破滅,就撒起癔癥。真他媽的扯淡:真他媽的扯淡得很!
洗過澡以後,我赤條條走到陽臺上去。滿天都是星星,好像一場凍結瞭的大雨。這是媚人的星空。我和鈴子好時,也常常晚上出去,在星空下走。那時候我們一無所有,也沒有什麼能妨礙我們享受靜夜。
我和小轉鈴走過茫茫大雪回城去,除瞭飛轉的雪片和沙沙的落雪聲,看不見一個影子,聽不見一點聲音。冷風治好瞭持續瞭好幾天的頭疼。忽然之間心底湧起強烈的渴望,前所未有:我要愛,要生活,把眼前的一世當做一百世一樣。這裡的道理很明白;我思故我在,既然我存在,就不能裝作不存在。無論如何,我要對自己負起責任。
好多年前,我在京郊插隊時,常常在秋天走路回傢,路長得走不完。我心裡緊繃繃,不知道走到哪裡去,也不知走完瞭路以後幹什麼。路邊全是高高的楊樹,風過處無數落葉就如一場黃金雨從天頂飄落。風聲呼嘯,時緊時松。風把道溝裡的落葉吹出來,像金色的潮水湧過路面。我一個人走著,前後不見一個人。忽然之間,我的心裡開始松動。走著走著,覺得要頭朝下墜入藍天,兩邊紛紛的落葉好像天國金色的大門。我心裡一蕩,一些詩句湧上心頭。就在這一瞬間,我解脫瞭一切苦惱,回到存在本身。